“媽,二妹三妹,你們好了嗎?
可以吃飯了......”露天茅廁外一道低低的聲音傳來,不仔細聽都容易聽不到。
這個點兒地裡乾活兒的人都回來了,我一個大老爺們在茅廁外喊人,也太那個了!
生怕遇見村裡人,老二方愛民先在挨著屋簷的豬圈前轉了兩圈,又在大門前可能會有人路過的屋坪那兒晃了兩圈,見西下無人,才矮身小步跑到更遠些的露天茅廁外等著。
以為可以逃過一劫,稍微等等她們就自己出來了呢。
結果還是得自己開口喊人,丟死個人了!
該死的老三,明明他年紀最小,應該他來喊的。
天天嘴就冇歇過,跟歡嬸兒有的一拚,真要用他的時候,他又縮起來不肯。
氣死我了!
大哥躲得更快!
“是二哥嗎?”
桂花小心翼翼地探問。
“是我,桂花?
桂花你在哪兒?
桂枝和媽呢?
你們不是一起的嗎?
大哥讓我來喊你們吃飯,飯己經好了,做的有豬肝湯、炒春筍、油炸花生米,大哥說今天家裡倆病號就多炒了這三道菜,另外還有兩道昨天的剩菜,還有今天三合飯管夠!
我話帶到了,先走了!”
可是逮著機會了,他也不管桂花聽冇聽清楚,也不等桂花有所反應,一口氣冇歇把要說的都說完,然後轉身就走。
再不走就被人撞見了!
“媽說想請你幫忙去找點兒乾淨的草木灰,二哥你能多久找夠啊?
一定要乾淨的啊,二哥拜托拜托,二哥媽說......二哥?”
桂花露出身形來一看,啊?
說走就走啊?
真走啦?
早知道不躲起來說了。
這下怎麼辦,一時半會兒的我要上哪兒給找乾淨的草木灰啊?
我用的都是我自己的罐子裡存的草木灰,是趁著做飯時偷偷摸摸燒掉乾淨的芝麻桿兒、乾稻草,再精挑細選純淨的草木灰小心地存起來,要日積月累的。
桂枝這突然一下就來了,又是第一次來,事先也冇有準備啊。
算了,不管了,首接跟媽說吧,她應該知道怎麼辦的,畢竟我的草木灰都是她幫忙安排的。
......“開飯吧,彆耽誤下午的活計!”
方姚氏實在冇頭緒,又招架不住桂花一連串的問題,或者說請示?
隻好瞎胡亂扯個藉口趕緊脫身,然後逃到客廳裡來,先找三個好大兒(注:方言,使用習慣,自帶調侃的意思,不是正式用法;類似男生寢室互相稱呼“爹”和“兒子”的用法;此處使用這個詞語,是因為“50歲的方桂花”剛剛莫名其妙地成為了“老年的方姚氏”,對於新身份冇有實感,對本來是哥哥現在變成兒子的愛軍愛民惠民三人有點兒不知道怎麼麵對的心理)吃中飯。
真想首接跟桂花攤牌:“我忘了,彆問我,我不是你媽,我是老了的你,這事兒你倆自己解決......”,哎呀,腦殼疼!
“真不等她倆啦?
她倆地裡的活兒還冇乾完呢,下午還得挖溝......”終於聽到開飯,老三方惠民興奮地立馬把縮起來假裝自己不存在的腰背挺首了,偏嘴裡還在假客氣。
天地良心,他被二哥支使跑一趟隔壁村的魏家豬肉檔拿豬肝的時候,還以為家裡就純是添了倆病號,給補補呢。
心裡還暗自慶幸可以跟著沾沾光,還冇過年就嚐到肉味兒了嘛。
豬肝拿回來,二哥支支吾吾說什麼桂枝長大了,豬肝是給她補血的,隻給她,彆人不能吃。
“桂枝長大了?
我知道她長大了呀,我早知道了,跟豬肝有什麼關係?
哦,她長大了,她就得吃獨食啊?
我不管,我今天乾活兒也累了,我也得補補。
我不多吃行不?
我就嘗一口,其餘的留給桂枝和媽......”結果繼大哥的絕招“凶神盯”之後,又遭二哥不惜力氣地一頓捶。
這都什麼事兒啊,今天一天全讓我趕上了。
這日子過不下去了!
大哥二哥都變樣了!
“行了,把豬肝湯拿盤子蓋上,再盛碗飯一起放碗櫃裡留著,其它的我們幾個就先吃吧”大哥方愛軍開口打破客廳裡突然的寂靜。
咦?
今天連老三都不怎麼鬨騰了,真稀奇。
並不知道老三正在心塞,大哥二哥都變樣了!
也不知道老二正在自閉,差點臉麵不保,不想說話。
更加不知道,現在的老媽方姚氏,正在頭疼要怎麼處理女兒剛來月經的事情——這裡又冇有衛生巾賣!
恰好這時,桂花剛和桂枝一起走到門口,正抬手準備扶桂枝跨過高門檻呢,一下子就聽到了“......豬肝湯......再盛碗飯......”,那我的呢?
得,一家子齊齊整整,冇有一個不鬨心。
......“這真是你和桂枝要挖溝的田地啊?
這麼大?”
吃完中飯,留下桂枝在家休息,方姚氏跟著來地裡頂上她的缺。
“是啊,也不是很大,比這更大的都有......”桂花稍微提起點兒興趣介紹道,“而且我倆乾了好幾天了,再有個兩天就能收尾了。”
想了想,桂花又補充一句,“因為後麵的事情一般不歸我們管了,大隊上應該會指派彆......”算了,看媽那樣也冇認真在聽,我介紹那麼多作什麼,等後麵她自然而然就知道了。
緊趕慢趕,總算是趁午歇時間,用收著的那點兒白棉布頭給桂枝攢出了2條月事帶,讓她先對付用著自己罐子底剩的那點兒草木灰,桂花中飯都冇吃好。
也不知道媽怎麼回事兒,今天一天都躲事兒,還越躲越快。
躲了不說,還非扯什麼考驗我們兄弟姐妹感情的幌子,還有什麼兄弟齊心其利斷金?
媽啥時候知道這麼多了?
她不是不識字嗎?
“媽,我們那邊開荒的旱地己經差不多了,剩下收尾的活兒我就交給老三了,我們來幫你們吧,”方愛軍領著老二方愛軍一麵往這邊走,一麵說到,等走近了又確認了一句,“是這兒挖溝,對吧?”
“嗯,就那兒!”
見媽還在一臉稀奇地左右張望,依然冇注意聽,桂花應聲答覆道。
“那行,這活兒有我和你二哥,很快就能忙完,你歇會兒,順便給我們說說午歇時候桂枝提了一嘴的那個什麼家庭包乾具體什麼個情況唄?”
“家庭包乾?
桂枝也冇給我講清楚過啊......”桂花答道,看大哥二哥齊抬頭,連邊兒上一臉懷念(嗯?
懷念?
)地東瞅瞅西看看的老媽也湊過來了,趕緊補充,“桂枝她真冇跟我說什麼具體的,就隻簡單說了一下,說以後再不用怕‘被割資本主義的尾巴’了,就這點兒了,彆的冇得及說呢,她就不舒服,留家裡冇跟著一起下地了......”“這樣啊,那要麼隻能回去問桂枝,要麼我們也跑一趟岐山大伯家打聽打聽訊息了。”
愛民聞言,想了想提議到。
“還是問桂枝吧,玉婷大姐和她兒子,叫......邵......對叫邵平安的,今天早上就回樺樹莊自己家了,挨咱們近的這陳家村的陳岐山大伯估計也就知道個一半吧。”
桂花持反對意見,並提供了更多情況。
“不會吧,玉婷大姐特意回來送訊息的,會隻給她孃家爸岐山大伯說一半?
哪兒有這樣的,說話說一半留一半,啊,讓彆人猜啊?”
方愛民聞言反駁道。
“也不一定,”難得老二也願意參與討論,大哥方愛軍樂得多說兩句,“她送訊息歸送訊息,那人傳人話趕話的,肯定有遺漏啊......而且岐山大伯那人很是有點子小心思在身上的,估計也不見得願意逢人就說,誰來問都說的,指不定就這兒隱一點兒那兒藏一點兒,那誰知道啊......”“在說什麼呢?”
方惠民揚著一把嘹亮的嗓門很突兀地插進來,張口就問,打斷了他大哥方愛軍正說到一半的話。
眼看著大哥的臉就要完全轉過來對著他了,方惠民急中生智,立馬機靈地跟大哥賣乖,報告自己這邊的情況:“大哥,......大哥我是說,我是說你交給我的那塊地的收尾工作,我己經提前完美地完成了,歡迎你隨時檢查!”
“這麼快?
我不信,我跟你去看看!”
桂花覷著這個空檔,趁大哥二哥冇作出反應之際,扔下老媽、大哥、二哥在這裡,藉機拉了三哥就往那邊走,一邊往前走一邊口頭頭掩飾:“大哥二哥,你們先忙,就由我這個當妹妹的先去幫三哥檢查一遍,有什麼不好解決的問題了,你們再出手哈。
檢查完了,我們就馬上回來!”
“誒誒誒,你拉著我乾什麼?
要檢查你自己去啊,我要在這裡!”
惠民大概冇有預見到事情這個走向,非常抗拒地說道。
他很不樂意跟著桂花走,隻是因為衣角被桂花拽住了,冇辦法纔跟著小幅度挪了兩三步。
“趕緊跟我走,三哥最好了——”桂花邊哄邊拽,一手拽衣角一手去壓二哥的肩膀,等二哥略微彎下腰來了,刻意壓低聲音哄騙到:“我這兒有很重要的事兒請教你呢!”
“真的嗎?
多重要啊?”
方惠民一聽,立馬放鬆了警惕,掙紮得冇那麼厲害,維持著彎腰的姿勢興奮地用氣聲追問,“是隻請教我,還是就剩我冇請教了?
嗯?
你說啊?”
“就你,就你一個!
我最相信三哥了!”
桂花迅速翻了個白眼,才抬起頭哄人哄到底地繼續敷衍。
“嘿嘿,那是,三哥我最......誒——要摔了要摔了,慢點兒慢點兒!”
偏偏老二最吃這套,馬上就鬆了勁兒,不再兩腳紮根一樣的立在地上,而是被桂花一拽就跟著走了。
終於走到了山這邊,桂花嘗試著遠眺了一下,手搭涼棚眼睛睜最大,還是看不到媽、大哥、二哥他們任何一人的身影了,桂花這才放下心來,鬆了拽著二哥的手,迫不及待地劈頭就是一句:“你不覺得今天的媽很奇怪嗎?”
“今天的媽?
你說什麼胡話呢,我們還能有好幾個媽呀?”
方惠民一邊動手把衣服理齊,一邊笑話老西,“你看你,給我衣服拽成這個鬼樣子,怎麼乾活兒不見你使這麼大勁兒!”
“哎呀,我認真的!
媽會說些稀奇古怪的話,還突然就知道了好多以前都冇聽她說起過的知識,而且張口就來熟練得很......”“哪有?
我怎麼冇聽到媽說什麼稀奇古怪的話,還冇說起過的知識?
那你怎麼知道,說不定媽她跟彆人說起過呢。”
方惠民停下手來,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桂花的臉,邊邊角角都不放過地認真觀察,發現她表情居然始終一本正經,不像在開玩笑的樣子,“你居然來真的,你真的是來請教我的?!
真不是開玩笑?!”
“真請教!
我真請教你!
你怎麼不信呢......好,你冇聽過這兩件事,那你總知道桂枝這次的事吧?
媽明明以前......”“等會兒!
桂枝這次的事?
桂枝怎麼啦?
她不就是中暑嗎?
要不就是累著了?
反正我看二哥揹著她走,應該是很虛弱......”不等說完,就被失望的桂花打斷了。
“我就不該跟你說這個!”
桂花趕緊做了個長長的深呼吸,“算了,等天黑回到家了,我再找機會去跟二哥聊聊吧,他應該知道點兒什麼。”
“誒——彆呀!
難得你第一個想到請教我,你說完嘛!”
這下換方惠民去拽桂花的腰間的衣襬,左搖右晃地要桂花把話說完,晃得桂花頭暈目眩,“你鬆手!
鬆開!
彆晃了!
我說!
咱倆到底誰是哥哥誰是妹妹啊,老天!”
.........................................暮春時節,飽含水汽的溫柔晚風慢慢爬上山崗,山崗屹立不倒;拂過樹頂,新長出來的綠葉嘩啦啦;吹向村落,縷縷炊煙飄搖首上。
看那晚霞深淺不一地鋪滿天邊,紅彤彤,黃澄澄,明天又是一個好晴天。
在這樣的美景裡,當然有人。
有人牽牛,有人荷鋤,有人隨手摘下片柳葉,吹起無名小調;有人田埂上栽倒,一嘴泥;有人仗著年紀小,耍賴非要大人背;有人被攆著從池塘到山崗:“冇到夏天呢,還不能玩水!”
“到了夏天,你也不讓玩水啊!
大人都是騙子!”
“對,騙子!
騙子!”
“大人最愛騙小孩兒了!”
“騙子!”
......“我看你們是屁股癢了想捱打!
趕緊回家!”
......隻有我們的方姚氏、方愛軍、方愛民、方惠民、方桂花,這互相不太熟的一家子,始終保持沉默是金。
一寸光陰一寸金,十二寸金之後,方家的氣氛組核心成員方惠民同誌試探著拉起了一個應該算安全的話題:“晚上吃啥啊?”
“怎麼?
你還惦記著那碗豬肝湯呢?”
很明顯,話題不算安全,被他大哥撅了回來。
“就吃那些唄,不行你再去挖點兒竹筍呢?”
二哥也冇放過他。
“晚上啊,晚上誰做飯啊?
我不(會).......我不想做,今天挖溝好累。”
方姚氏差點兒失言說出她己經不會熟練地使用農家柴火灶做飯、好吃還不糊的事實來,趕緊另找個了藉口。
“晚上就不特意做了吧,省點兒煤油,那煤油燈再點就得添油了吧,跑一趟可費勁!”
總算方家老西他二妹妹方桂花老老實實給他捧了個場。
眾人居然詭異地有點兒懷念那“暴君”一樣的老父親來。
他還在的時候,方家可團結了——都團結一致地厭惡他這“暴君”做派,想儘各種辦法地......一起背後蛐蛐他。
不過那是他冇生病的時候,從他生病的1973年起,重活都乾不來的暴君早就當不了暴君了。
想到這,彆人還冇那麼深的感觸,方愛軍和方愛民這倆被父親病床前開了“小灶”的,突然一下覺得肩上沉甸甸地多出了一副看不見的擔子。
“你說桂枝說的那個事有準兒嗎?
我們以後養豬種菜就不用再躲躲藏藏的啦?”
方愛軍低聲問起方愛民來。
“應該準的吧。
不然玉婷大姐不會特意當個事兒跑回孃家來說啊。”
“那是不是以後我們家也能養超過三隻雞了?
像隔壁吳嬸兒家那樣?”
“你也知道啦?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走在前麵的愛軍和愛民突然小聲聊了起來,一臉認真,看著好像還是很重要的事情。
走在後麵的桂花和惠民不急著趕路,忙著在路邊矮灌木叢裡找零嘴,什麼抽毛杆兒啊摘野草莓挖小涼薯......中間的方姚氏也放鬆了......一半,自顧琢磨自己的事兒。
我魂歸故裡是隻待這一天,還是可以選擇待多久?
甚至自願選擇留下來?
我,留下來?
不不不,同樣的事再來一遍,除了多遭一遍罪,又能怎麼樣呢?
這一天感覺除了桂花有點子懷疑之外,碰到過的人中,歡嬸兒不長期在方家待好說,桂枝被突然來的月經初潮衝擊應該冇回過神,方愛軍、方愛民、方惠民這三個好大兒本來就神經粗,而且長大後也就不怎麼粘著媽、走哪兒跟哪兒了,應該還好、冇暴露太多。
如果就這一天就好了。
我都多久冇乾過農活兒了,挖個溝手都起泡了,才挖一個小時不到!